妈妈是精神病人这样的孩子谁会爱

　　她把女儿扔进了河里——这是11月5日，流传全网的一段视频，画面中的母亲骑自行车载女童过桥时，突然下车抱起孩子走到桥边，孩子在空中死死扒住妈妈胳膊，她仍推着女儿的头丢入水中。

　　事件发生后，女童被好心人及时救起，除脚部轻微擦伤外，其他身体状况均显示正常。据其家人反映说，该母亲疑似精神异常，自行服药多年，现已被刑事拘留。

　　据我国刑法第18条规定，精神病患者在不能辨认或者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结果，经法定程序鉴定确认的，不负刑事责任，但是应当责令家属或者监护人严加看管和医疗；在必要的时候，由政府强制医疗。

　　这就意味着，如果该女子被判定为完全不负刑事责任，家人只能将其接回看管或送医治疗。但无论哪种选择，都将给整个家庭带来不可言说的痛苦，对其未成年的子女更是如此。

　　在过往的新闻报道中，常有散尽家财照顾精神病患儿的父母，精神病患者子女的声音却鲜少听到。事实上，这样的家庭不在少数。

　　据中国疾控中心精神卫生中心数据显示，中国各类精神病患者人数已超过1亿，其中，精神症患者人数超过640万，双相情感障碍患者人数达110万。每一个数字都凝缩着不同家庭的痛苦，这其中更不乏痛苦的子女们。

　　父母是个精神病人，不仅会让孩子天然失去绝大部分的亲情，还要遭受其发病时带来的伤害，以及外界的非议。成年后，作为子女还要自觉担负起照顾精神病人的职责。

　　暑假的最后一天晚上，广东潮汕的一家工厂里，母亲正躲在桌子底下，给小柒发消息，“快叫救我！有人要来杀我”

　　小柒今年刚上高一，她说，这不是母亲第一次犯病，自去年父母离婚后，这种情况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发作，有时持续几天，有时持续一个月。小柒说，母亲刚开始发病的时候，都会跑到阳台求救，后来又开始怀疑自己害她。有天早上七点左右，母亲报警说小柒要她下药，到家后把拿出来，向母亲确认情况，结果她愣了半天，又不说话了。

　　父母离婚后，小柒跟随母亲生活，每月依靠母亲做流水线女工挣到的三四千元维持生活，作为未成年人，没有经济能力，送母亲看病的事只能一拖再拖。平时小柒会在网上搜索有关精神疾病的信息，她分析母亲或许是患上了精神症。

　　直到这次妈妈躲在厂里不肯出来，小柒明白，妈妈的病越来越严重了。当天晚上，小柒给舅舅打电话求助，“能不能帮我送妈妈去精神病院，住院吃药的钱先欠着，等我以后毕业了慢慢还……”话说到一半，眼泪先掉了下来。

　　舅舅把小柒的妈妈送到精神病院，医生开了药，又把妈妈接回家。小柒说，舅舅没有把诊断结果告诉她，只叮嘱要按时看着她吃药，最近吃完药后，妈妈的精神状态终于有所缓和。

　　人的大脑错综复杂，常见的精神疾病有多种类型，如精神症、情感性精神障碍、脑器质性精神障碍等，不同类型的精神疾病具有不同的临床表现，在小柒和随后的采访对象中，她们的母亲都不约而同在发病时出现了言语和肢体上的攻击行为，但不发病时又与常人无异，可以正常工作和交流。

　　23岁的山东女孩月月认为，自己母亲的大脑仿佛有一个开关：开的时候，就像一个正常的母亲，还会管教青春期女儿的叛逆；关的时候，则会跑到外面大喊大叫，甚至用小刀划伤路人和前来阻拦的协警。

　　月月记得妈妈第一次发病是在自己九岁的时候，“妈妈很爱美，经常买一些头饰，那天她把所有的头饰都卡在头上，突然跑出去，蹲在小区的墙角里不说话，感觉像有人要害她。等我跑过去，我说妈妈回家，我妈就拉着我跑，跑上了一辆不认识的车”。

　　月月的母亲住过四五次精神病院，每次都住几个月，直到最后一次，她走在路上，以为有人骂她，突然冲过去薅对方头发。那时月月刚上大学，家里人再次把她送进精神病院，想等月月毕业后再接出来。这一关，就是五年。

　　起初月月并不知道，在她的印象里，妈妈那时很正常，经常给自己寄来化妆品和面膜，直到有一天给妈妈打电话打不通时，姥姥才告诉她，妈妈住院了。

　　面对母亲的发作，处在未成年阶段的小柒和月月无力招架，既无法抗衡成年女性发病时狂暴的力量，又没有经济能力及时送医，除了试图用亲情感化母亲外，只能求助外界亲属的帮助，但在后续的采访中，父亲的角色却始终缺席。

　　小柒母亲的精神疾病已经持续了一年，为了贴补家用，小柒平时放假就会去工厂兼职组装半成品，一个一分钱，做得快的话，一天能挣五六十。

　　小柒父亲长年在外打工，一年只回几次家，却从不给家里拿钱。“我妈总说我爸出轨，和隔壁村的女人在一起，他们俩一见面就吵架”。

　　金钱、出轨、争吵，最终促使俩人一年前离婚。离婚后不久，母亲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。“家里没钱，所以也一直没想着送她去医院”

　　爸爸从不主动支付抚养费，小柒说，“一般只有我主动跟他说要买文具的时候，才会给我钱，这几天因为我妈犯病，找他要钱的次数多了，他还问我，你妈不工作吗，干嘛天天找他要钱，我就说我妈最近身体不好，所以没去工作。如果告诉他，他就会把我接走，那妈妈怎么办？”。

　　月月也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，两岁的时候，父亲出轨，母亲起诉离婚。离婚后父亲迅速再婚，组建了新的家庭。母亲是个女强人，常年在外经商，迟迟不愿再嫁。离婚七年后，母亲第一次发病，在精神病院住了半年。医生说，应该是受到了某些刺激长期积累而成。

　　微微的父亲不是主动消失的。十年前父亲因病去世，母亲的精神疾病开始爆发。微微不明白，母亲为何突然变成这样，只记得小时候母亲常跟邻居起冲突，总说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。那时微微把母亲反常的原因，简单归结为父母每天的争吵。

　　微微母亲第一次发病时，连续21天不睡觉，“那时我妈总说她身上难受，后来我就带她去精神病院，那是她第一次住院”。十年来，母亲住了七八次院，微微从刚毕业的上班族，变成了全职在家照顾妈妈的微商代理。

　　“我妈这种病住一次院，至少要一个半月到三个月，我不放心她一个人，每次都陪她一起住。而且她生活不能自理，每天都要我给她做好饭，不接受别人照顾，也不让我出去工作”。

　　每次出院，母亲都会变得呆呆的，不愿与人沟通，“只要她不闹人，就是最好的状态”。但平静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。

　　医生告诉微微，母亲的病无法根治，随着老人年龄越来越大，手术治疗和药物治疗都会对器官造成较大损伤，只能尽量掌握发病规律，发现迹象立刻就医。现在微微会时刻关注母亲的精神状态，“我妈犯病的前兆就是晚上不睡觉，她会重复说一些事情，我就陪着她，她不睡我也不睡”。

　　“我妈得了这个病以后变得很自私，以自我为中心，平时不是骂我，就是骂我老公。如果10点多我还没去做饭，我妈就会骂我。”令微微印象深刻的一次，是怀孕期间，自己肚子大得弯不下腰，求母亲帮忙洗衣服，结果又遭来一顿谩骂。“我想试着和她和解，越发现我越陷越深，每天面对她，挣扎得好累。”

　　丈夫曾建议微微把母亲送到养老院或其他地方，但微微坚决不同意。“结婚之前他就知道我妈有这个病，不管妈妈以后病情如何，我都要照顾她，如果接受不了，就只能离婚”。

　　微微不止一次动过离婚的念头，“我也不想拖累他，但心里又舍不得，毕竟还有个孩子呢”。现在微微隔三差五带全家人去乡下放松心情，希望能缓解彼此紧张的气氛。

　　曾经月月过着令人羡慕的生活。2006年，6岁的月月就能花600元请全班同学出去玩。高中时，月月经常跟朋友骑摩托车、逛酒吧，“当时很喜欢那种花钱的感觉，周围好多同学都超级羡慕我”。上大学后，虽然母亲住院，但父亲还是会瞒着现任妻子给月月买名牌包包，还送了一辆奥迪汽车作为月月的礼。

　　但这一切都随着月月的大学毕业结束了。疫情期间父亲投资失败，月月主动把车还给父亲帮忙还债，曾经的工程老总变成了学校的体育老师。去年8月，刚结束毕业旅行的月月回到家中，姥姥哭着对自己说，妈妈的住院费越来越贵了。

　　看着姥姥的泪水，月月知道家里快撑不住了，但妈妈的医药费还要继续付，于是月月学着逐渐成为家里的顶梁柱。

　　一开始，月月接受不了“公主”落难后的生活。“我以前很爱吃牛排披萨，现在为了省钱，基本不吃晚饭，一个星期只吃素，刚开始我还会因为吃不到好吃的偷偷哭。”

　　刚毕业时，月月和男友住着月租500的小屋，找了一份剪辑的工作，每月工资三千，如果播放量高还有提成，但公司不给交五险一金。没干几个月，月月又去档口卖衣服，底薪两千，每卖出一件衣服有10%的提成。

　　小柒身边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少。小柒说，妈妈生病后经常在家长群乱发消息，现在全班同学都知道妈妈的情况了。最让小柒生气的是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会问，“你妈是不是神经病？”，小柒很生气，“我妈确实精神有点问题，但请你不要说我妈是神经病”，从那之后，俩人再也没有说过话。

　　小柒每晚和妈妈睡在一起，发病时，妈妈会突然坐起来，大叫着有人要杀她，被惊醒的小柒只能抱着妈妈，不停安慰，有时一安慰就是一宿。“白天要去上学，晚上要安慰妈妈”，有时甚至一天只上半天课，然后就请假回家照顾妈妈，“一边上课，一边想我妈要怎么办，也听不进去课。”

　　每天精神高度紧张的小柒常想着，如果自己离开这个世界，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，“每次想死的时候，又担心妈妈以后没人照顾”。

　　现在微微有了自己的孩子，她发现母亲似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下一代。“她经常因为孩子骂我，有时我也挺难受，觉得没有人在意自己的感受，也没人会像这样围着自己转”，医生告诉微微，母亲犯病时神经不受控制，她连自己的行为能力都无法负责，更无法给自己母爱。

　　但微微知道，妈妈心底还是爱她的。“我妈第一次犯病，睡不着觉满街乱跑，可她会记得我没吃饭，要出去买我爱吃的食物”。微微说，即便未来得不到母爱，也会爱着妈妈，有了孩子之后，更要加倍让孩子得到母爱，“感觉现在就像养了两个孩子似的”。

　　“初中的时候开家长会，有同学不小心撞到我，那时候我妈就有点犯病了，但还是会下意识保护我，直接开骂”，虽然场面有些尴尬，但月月更多的还是心疼妈妈。

　　工作后的月月，每周都去精神病院看妈妈。前些日子，月月靠卖衣服攒下的钱，给妈妈买了价值上千元的面膜，“她很怕长皱纹，我说没事我给你买护肤品，以后想要什么都跟我说就行了”，收到面膜后的妈妈，抱着女儿哭成一团。

　　“妈妈一直想出院，但家里人怕她犯病，也怕我照顾不了妈妈”。月月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强大，尽快接妈妈出院，“只要我妈的病能好，不管让我多努力，我都愿意”。

　　小柒记得自己两三岁的时候，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来，脑袋破了个洞，县城医院离家很远，妈妈把她抱起来，拿衣服盖在头上止血，一路背着跑去县城。小柒不记得跑了多久，只知道平时走过去拿药需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。

　　母亲发病时，常在妄想中爱着小柒。“我妈有次跪着求我不要去上学，说有人要害我，怕我受伤害，我当时就很想哭，我知道她还是爱我的。”

　　小柒对未来依旧充满希望。她说，想考广州体育学院，“等考到广州去，再在那里找到一份好工作，就能带妈妈到广州看病了”。